查看原文
其他

西部歌王和他的四个女人

沧海明月生 拾文化 2023-11-30

文│沧海明月生


“给我买套房吧!”三毛仰脸看着王洛宾,神情如少女般娇嗔。

77岁的王洛宾,颤抖着花白的山羊胡,默然无语。

作为名满天下的西部歌王,王洛宾倒不会在意一套房钱。只是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,他隐约察觉到,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十岁的中年少女,已然爱上了自己。

桑田沧海,世事浮沉,人生大起大落的王洛宾,懂音乐,更懂人性。行走于烟火人间,如果爱情不为世俗所包容,结局注定两败俱伤。

相见不如怀念,三毛于他,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邂逅的灵魂伴侣,如同两条无限接近却方向相反的平行线,看似相交却又擦肩而过。

在那遥远的地方,有位好姑娘……

窗外,低沉的歌声裹挟着秋风呼啸而来。落日熔金,苍茫的草原上,那沐浴在晚霞里的姑娘,是否正策马扬鞭追赶着羊群?

王洛宾的思绪里,不由得浮现起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,那些鲜活灵动的女人。

近在迟尺,远在天涯。


01

“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叫牛角湾,这名字不好,你看我这一生都在钻牛角尖出不来,因此才过得如此狼狈。

追忆起自己的生平,晚年的王洛宾曾这样感慨。

牛角湾,这个被王洛宾赋予宿命感的地方,是他梦想的起点。

1913年,王洛宾出生于北京东城区牛角湾的一处四合院,兄弟姐妹6人,他是家中的第四个孩子。

王洛宾的祖父是个画匠,喜欢吹拉弹唱,父亲王德桢是陆军被服厂的职员,会演奏多种乐器,还曾在美国人开办的一座基督教堂里担任过乐手。

闲暇时,一家人最快意的事,便是在家里组建乐队。祖孙三代齐奏《木兰从军》《梅花三弄》之类的曲目,丝竹管弦余音缭绕,构成了牛角湾一带最文艺的风景。

浸润在婉转悠扬的乐声中,音乐的种子悄然在王洛宾幼小的心底生根发芽,他无数次梦想着,将来能够从事一份与音乐相关的职业。

这似乎是基因传承,更像是家族使命。

小学毕业后,王洛宾被父亲送往一所教会学校,在这里,王洛宾第一次接触到了西洋的和声技法。音乐天赋甚高的他很快领悟精髓,以实力加入基督教唱诗班,成为班里的佼佼者。

王洛宾15岁那年,父亲因病去世,他不得不赶赴哈尔滨的二姐家报丧,也就是在这期间,他结识了诗人塞克。

在塞克的教导下,王洛宾学会了弹吉他,还为塞克的诗《紫色的云》谱了曲,音乐殿堂的大门,已然被他撬开了一道缝。

三年后,王洛宾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至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。

当时国内的音乐科目是参照欧美的音乐教育体制设置的,教学内容以传授西洋音乐知识和技能教学为主,教师也大多是外籍专家或留洋归来的教授。

王洛宾的乐器老师是德国钢琴家谷不克,声乐教师是俄国人尼古拉·沙多夫斯基伯爵,作曲教师则是从巴黎留学归国的汪德昭。

在他们的潜心教导下,王洛宾的音乐素养突飞猛进。

1934年,在北京协和礼堂,如期完成学业的王洛宾举办了个人音乐会,一曲终了,掌声如潮。

踌躇满志的王洛宾,受邀前往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系深造。临行前,老师告诉他:“如果你想在音乐领域有所成就,那你一定得去巴黎,因为那里,有世界上最美的音乐。”

王洛宾终究未能如愿,两年后他的母亲病重,为尽孝他只得提前终结了学业,在北京一所中学出任音乐教员。

1937年7月7日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而王洛宾的母亲也于此时去世。

家国骤变,梦想幻灭,24岁的王洛宾,惶恐又无助。

一天,借着给母亲上坟的机会,身披孝服的王洛宾骗过了守在城门口的日本宪兵队,逃出了北京。


02

遍地狼烟,辗转了一年后,王洛宾将落脚点选在了甘肃兰州。

这个选择,源自他与音乐的一次际遇。

那天,王洛宾与一群文学青年乘坐卡车前往兰州,准备参加西北战地服务团,投身抗日救亡运动。

途经六盘山时,天降暴雨,一行人只得在当地一处名为“和尚铺”的车马店宿营。风雨如晦,王洛宾无心入眠,只听得一阵悠扬的歌声飘忽而至:

走哩 走哩 走远哩
越走呀越远了
眼泪的花儿飘满了
哎嗨哎嗨哟
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
……

极具穿透力的声音,如同夜空中划过的闪电,激发了王洛宾的音乐基因,他赶紧打开行李箱,掏出纸笔将词曲记了下来。

无意间,一张出国的船票从箱子里滑落,同行的作家萧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,揶揄道:“还打算去巴黎?巴黎能有这样的歌声吗?”

歌声来自当地一位五十多岁的回族妇女五朵梅,所唱的是流传于宁夏青海一带的特色民歌“花儿”。在王洛宾诚挚的邀请下,五朵梅又当场唱了几首“花儿”。

他这才发现,原来最好的音乐在中国!

这场经历,让王洛宾毅然放弃了前往巴黎留学的梦想。自此以后,他决心扎根西北,以音符为枪,以曲谱为刃,先后创作了诸如《老乡上战场》《风陵渡的歌声》《洗衣歌》等抗日歌曲,成为根据地小有名气的音乐家。

这年秋天,身为战地服务团骨干成员的王洛宾接到任务,为一支运送援华抗战物资的苏联车队举办欢迎会。

会场上,一名头戴花帽的维吾尔族小伙边唱边跳,曲调欢快舞姿灵动,可台下的战士们却只能看个热闹,一句歌词也没听懂。

待小伙下台后,王洛宾向他请教歌词内容,不通汉语的小伙只能描述出几个短句:眼睛大大的、姑娘美美的、石头圆圆的。

就是这几个短句,让王洛宾如获至宝,他连夜填词谱曲,几易其稿后,一首维吾尔族民歌《达坂城的姑娘》横空出世。

“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啊,西瓜大又甜呀……”

《达坂城的姑娘》问世后由兰州到昆明,再经昆明流传至东南亚。1940年初又被留美学生传至欧洲,所到之处,余音缭绕。

作为王洛宾笔下第一首异域民歌,《达坂城的姑娘》不仅为他带来了空前的声望,更为他带来了一段令人唏嘘的异域情缘。

冥冥之中,天意弄人。


03

由于没有文字传承,旧社会大多数少数民族的艺术,包括音乐在内,都采用口耳相传的方式。

如果在传播少数民族艺术的同时,还要保留原有的艺术风格,绝非易事。

1939年,中国电影创始人之一的郑君里,决定在这个领域有所突破。他率剧组来到青海省海晏县素有“金银滩”之称的草原,拍摄纪录电影《民族万岁》。

作为该剧的编曲人,王洛宾也被安排出演了一个赶羊帮工的角色,而与他搭戏的,是当地一位千户长的女儿萨耶卓玛,剧中她饰演的是一个牧羊姑娘。

时年17岁的萨耶卓玛,身形健美火辣奔放,金银滩上还流传着她的俗语:“草原上最美的花是格桑花,青海湖畔最美的姑娘叫萨耶卓玛。”

根据剧情要求,萨耶卓玛需要与王洛宾同骑一匹马,拘谨的王洛宾奉行着男女有别的旧训,两手抓住马鞍不松手,而卓玛却毫不在意,纵马扬鞭,惊得王洛宾下意识搂住她的腰……

接下来的三天里,两人一起在草原上追逐嬉戏,同骑在一匹马看露天电影。精通音律的汉族青年,情窦初开的藏族少女,真挚而纯朴的情愫,在电光火石间被点燃。

不期而遇的爱情,总是令人神往。

拍摄过程中,王洛宾无意间用鞭子抽到了卓玛的马,那马顿时双蹄腾空,骑术高超的卓玛并未生气。待马平静后,她轻轻地在王洛宾后背抽了一鞭,随后回头,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。

电影拍摄结束后,王洛宾返回兰州,而卓玛则继续留在金银滩上牧马放羊。

不谙世事的少女卓玛,羞于主动向王洛宾表白,而26岁的王洛宾碍于礼教,始终不敢突破世俗的藩篱。

当时的王洛宾正深陷婚姻的泥沼,尽管不幸福,但毕竟是有妇之夫。

时间回到一年前。

1938年10月,在西北战地服务团,王洛宾与第一任妻子罗珊结婚了。罗珊本名杜明远,毕业于北平艺术专科学校西洋画专业,两人是在北平一次赈灾义演中结识的。

视音乐为生命的王洛宾,固然能谱写细腻的词曲,待人却极其质朴,尤其不擅长甜言蜜语,而罗珊却是个性情敏感的女人。

为此,两人情感不睦,经常吵得鸡飞狗跳。

1939年,罗珊被组织派往青海女中任教,而王洛宾则被分配到西宁负责组建西北儿童抗战剧团,随后受邀参演了郑君里的电影。

待两人回到兰州后,罗珊自认无法维持这桩婚姻,便在报纸上刊登了离婚的声明。

脱离桎梏的王洛宾,将全部的精力投身于音乐创作。与卓玛那场短暂而浪漫的情愫,如同一座深埋在他心底的火山,历经时光的催化,迸发出火热的岩浆。

一首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,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:

在那遥远的地方
有位好姑娘
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
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
……

这首歌让青海成为无数人心中的爱情圣地,许多年后,它评为20世纪华语乐坛精品音乐,2007年,它又被选为中国第一颗探月卫星嫦娥一号的伴奏音乐,名垂宇宙环绕苍穹。

而这一切,歌词中的“好姑娘”萨耶卓玛,却永远不会知道了。


04

王洛宾离开后,立志要嫁汉人为妻的萨耶卓玛,拒绝了很多蒙古族和藏族大户子弟的求亲,于1944年嫁给了时任海晏县县长的史炳章。

十年后,萨耶卓玛因病去世,年仅32岁。

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
1941年,国共关系错综复杂,王洛宾被国民党特务抓进了兰州沙沟监狱。

作为被重点关照的可疑分子,王洛宾在狱中受尽了折磨。特务们经常将他打得皮开肉绽,然后丢进长宽只有一米五的小号房,一关就是好多天不见天日。

从那时起,王洛宾就养成了蜷身子睡觉的习惯。

可即便身陷囹圄,王洛宾与生俱来的音乐才华也从未消退。残阳如血,透过冰冷狭小的铁窗,他依稀看到了遥远的炊烟,佝偻着腰身的老农。

于是,他用卷起来的牙膏皮作笔,写下了平生第一首囚歌:“饥饿的黄昏哟,炊烟总是那么遥远……”

三年后,王洛宾被保释出狱。

包括他本人在内,几乎不会有人想到,保释他的人,正是臭名昭著的青海省主席马步芳。

马步芳素以凶残暴虐而闻名,他之所以对王洛宾施以援手,背后的原因竟然是那首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。

出狱后,王洛宾受邀前往青海参加了马步芳为他准备的欢迎酒会。席间,马步芳当着众多记者的面,举杯对王洛宾敬道:“王先生,你是我们青海的骄傲,因为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,让世界知道了青海。”

在马步芳的授意下,王洛宾被聘为青海省教导处长,同时授上校军衔,出任马家军的音乐教官。

与此同时,马步芳还找来会唱不同民歌的人为王洛宾演唱,他本人也亲口唱了很多西部民谣,而王洛宾也抓住这难得的机会,收集记录了这些民谣,为日后的音乐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。

1945年,抗战胜利,全国军民欣喜若狂,王洛宾与马步芳合力谱写了的《花儿与少年》,成为当年传唱度最高的歌曲。

山高高不过凤凰山
凤凰山站在白云端
花儿为王的红牡丹
红牡丹它开在春天

……


凭心而论,马步芳待王洛宾如知己,更将其奉为知音。他不止一次对外宣称:“王洛宾是共产党的人,是我马步芳的人!”

可正是这句话,害了王洛宾后半辈子。

1949年8月,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对西北发起了总攻。王洛宾拒绝了马步芳邀他前往台湾的提议:“我的根在这里,我要留在西北写一辈子民歌。”

两年后,因为马步芳的那句话,王洛宾被北京市公安局以“现行反革命”的罪名,判处在新疆劳役。

这次入狱,也让他与第二任妻子黄玉兰天人永隔。


05

1945年,王洛宾经人介绍,与黄玉兰在西宁结婚。

时年17岁的黄玉兰是西宁一所医院的助产护士,与王洛宾的音乐世界并无交集。

对这桩婚姻,王洛宾并不看好。

可新婚之夜,当揭开新娘红盖头的那一刻,王洛宾被黄玉兰文静标致的脸庞惊呆了。据说那首《掀起你的盖头来》,便是他依据妻子的相貌创作的。

掀起了你的盖头来
让我来看看你的眉
你的眉毛细又长呀
好像那树梢弯月亮
……

与黄玉兰结婚后的6年,是王洛宾一生最幸福的时光。

黄玉兰知书达礼温柔娴静,从未与王洛宾发生过争吵。为搜集民歌,王洛宾经常前往新疆数月不归,留下黄玉兰独自照顾三个孩子。出于对丈夫的爱,黄玉兰以无比坚韧的力量,独自承受着这一切。

王洛宾入狱后,黄玉兰忧郁成疾,不久便撒手人寰,自此以后,王洛宾不再成家。

王洛宾入狱两年后,时任新疆军区政治部主任的左齐将军为其担保,将他释放了出来。有人问左齐原因,左齐说:“因为我喜欢他的《达坂城的姑娘》。”

接下来的几年间,王洛宾先后改编创作了《沙枣儿花香》《圆圆的》《美就美在眉毛上》等几十首民歌,还紧贴时事参与创作了《战斗的历程》《步步紧跟毛主席》等歌剧,一度被评为全军的文艺先进工作者。

1961年,有人在王洛宾的档案里,发现了一张他在马家军里出任音乐教官的照片。照片中他身穿国民党军服,手提吉他在草原上跳舞。

随即,王洛宾被指控为“马步芳留下的特务”,判处有期徒刑15年。直到1975年才得以获释,那时的他,已年过六旬。

1981年,新疆军区召开平反大会,为王洛宾恢复名誉和军籍,并将其聘为新疆军区文工团艺术顾问。

此后的日子,王洛宾剃掉山羊胡,身穿红体恤大短裤,踩着自行车在西北广袤浩瀚的大地上恣意狂奔,多少年来的压抑与苦闷,随着车轮卷起的黄沙随风飘逝。

随着王洛宾狂奔的,还有他那蓬勃无尽的音乐灵感。

在此后的几年里,王洛宾的歌曲被源源不断地出版发行,歌曲总量累计逾千首,在国内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,“西北歌王”、“民歌之父”的美誉,因此不胫而走。

一个自由奔放的时代,来临了。


06

1989年,王洛宾的经历被香港女作家夏婕发表在了《台湾日报》上。

偶然间,作家三毛在报纸上看到了这篇报道,被王洛宾的坎坷经历和音乐才华触动心灵,她当即决定去一次新疆,去看望这个不幸又可爱的老头儿。

第二年,三毛拿着从夏婕那索要过来的地址,跋涉数千里,最终叩开了王洛宾的家。

短短的三天里,素昧平生的两人,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,彼此敞开心扉互诉衷肠。

两人分别前,便出现了开篇的那一幕。

寻爱无果的三毛,黯然神伤地回到了台湾,不久因病入院。几个月后的一个凌晨,无助又抑郁的她,用一条长筒丝袜结束了自己48岁的生命。

闻此噩耗的王洛宾,猛灌了一整瓶烈性白酒,然后挣扎着提起笔,写下了他一生最后一首情歌《等待》:

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
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
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
且莫对我责怪
为把遗憾赎回来
我也去等待
……

1996年3月14日,王洛宾因病在新疆去世。

临终前,他这样回顾自己的一生:“尽管我这一生很坎坷,我的爱情都没有好的结果,我仍然觉得,音乐是我的宗教,爱情是我的信仰。”

情到深处自成歌,从灵魂里唱出来的歌,是真正的艺术,更是不朽的经典。

西部歌王,实至名归。

继续滑动看下一个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